我生长在北方农村，在以前，我们老家耕地都是人工耕地，春耕是一件非常累人的工程。那时春天，青黄不接，农人的日子不好过，好在春天地里野菜肥硕，鲜香回甘的野菜摘一篮子，回家洗净后焯水，过凉，留其翠色、去其苦味，可以凉拌，也可加入鸡蛋液搅拌后油煎成菜饼，或剁成馅包饺子。

　　6岁时的春天，父亲说，我也能帮家里干活了，为犒劳我，他决定休息半天，要带我去河湾里钓鱼。邻居二大爷前几天就是去那里钓鱼，钓了好几条草鱼呢。父亲说，等他钓了鱼，就给我用春菜和鱼肉做“春汤”。

　　这天午饭过后，我兴高采烈地跟着父亲上山了，到了河湾边，父亲拿出问二大爷借来的鱼竿和鱼饵开始钓鱼，我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待，等呀等，等到我都困了，父亲也没钓上一条鱼。我实在坐不住了，便到山上看花，山上的桃花、梨花还有杏花都开了，我折了一大捧春花，返回河湾时，天快黑了，父亲依然一无所获，爷俩只好败兴而归。

　　鱼没钓到，馋虫倒是被父亲钓上来了，路上想着春汤泡汤了，心里很是不爽。父亲也看出来了，对我说，明天他去集市上买二斤鲜鱼，好好给我炖一锅鱼汤。

　　我噘着嘴儿，刚进胡同，就闻到二大爷家飘出的鱼香味，父亲路过二大爷门口时，让我放轻脚步，别让二大爷听到他回来了，他怕二大爷笑话他一条鱼也没钓到。

　　等我们进了家门，母亲迎出来，看着水桶里装了一桶春花，便明白了，笑着对父亲说：“孩子他二大爷猜到你钓不到，刚差使他家孩子送来两条草鱼。”

　　这晚，没钓到鱼的父亲，亲自下厨做了一锅春汤。吃饭时，父亲喝了二两白酒，说起了酒话：“别看我钓鱼不是行家，那是因为我没时间钓，熟能生巧，我若花上你二大爷那些时间，肯定比他钓鱼技术高。”

　　父亲一生只钓过那一次鱼，现在想起来，农人春天做春汤犒劳自己，是舌尖上的奖励，地里刨食的父亲，他借做春汤之名钓鱼，也是为了寻一份惬意和娱乐，虽然没有钓到一条，但那个下午他是快乐愉悦的，乐在其中，也是一种休闲和放松，是半日春游。

　　小时候的我，只以成绩论英雄，对家长的评价亦是如此，父亲当年才三十多岁，也有玩心呀。隔着几十年的光阴，我想起那个春日的下午，想对父亲补说一句，钓趣可嘉。

　　1984年的春天，父亲所在的村办企业效益不错，领导心里一乐，要带着职工去北京旅游。我听后比他笑得还灿烂，扬眉吐气的日子终于盼来了。彼时，多数农村孩子眼睛最远只望到县城，偶有小伙伴的父亲到外地出差，人家还没有趾高气昂，我便自动矮下半截，仰视起来。

　　父亲前脚刚踏出家门，我和二哥已经开始在家掰着手指头倒计时期盼了。每天放学回家进大门口便问，爸回来没？母亲在屋里回，没有，还早着呢。

　　那几天的日子突然凝固了，时间慢得让人心烦。父亲出门后第五天，母亲终于说，应该快回来了。听闻此言，我上课也会偷乐，父亲就要带着礼物回来，我马上就要被仰视了。一放学我便撒丫子往家跑，推开屋门不见父亲，还不死心，满院子找，如此煎熬了两天后，父亲终于回家了。父亲从北京带来了十几盒果脯，还有两个崭新的塑料海绵铅笔盒。

　　那个年代，同学大多用的是铁铅笔盒，班里就我一个人用塑料海绵而且还是双层铅笔盒，这足以勾出他们藏在心里的哈喇子。

　　父亲把果脯分送给亲友一些，家里留下几盒，有小伙伴来家玩，我便从盒子里取出几颗送他们尝尝，还不忘眉眼笑弯，挺着腰板告诉人家，这些都是父亲从北京带回的。

　　父亲还带回了很多旅途见闻——他们到北京时，旅店都住满了，走了很远，才找到一家澡堂，在澡堂的长椅子上睡了一夜。父亲从北京带回很多景区照片，一张一张指我们看，母亲边看边叹息，说自己啥时候能亲自去北京看看，父亲答应母亲有机会一定领着她逛逛北京城。

　　父亲那次旅途发生的一件趣事一直被大家挂在嘴边：在火车上，一位外地人问，你们山东有啥特产？大宝父亲嘴快，操着山东普通话回答，我们山东人爱吃咸的，爱喝烈性酒，为人仗义，爱打抱不平……此言一出，引得一车厢人大笑。原来大宝父亲将对方问话错听成了“你们山东人有啥特点”。这个梗在村里传了很久，以至于我每次见到大宝父亲都忍不住偷笑。

　　父亲那次北京之行，一直萦绕在我记忆里，挥之不去。我长大后去过很多地方游玩，去过好几次北京，也到过比北京更远的地方，皆无父亲那次旅行的味道。

　　父亲只出过一次远门，外出旅行过一次，他对母亲的承诺终成泡影，因为母亲晕车，去不了远方。父亲晚年小脑萎缩，喜欢往外跑，他常常忘记家门，忘记自己是谁，经常走丢了。一次父亲又不见了，我们在附近的家属区找到了他，他正围着一辆大客车转，还嘱咐我们不要吱声，他想趁司机不在，偷偷将车开走。问他，要开到哪里去，他说，去北京，他要拉着一家人去北京。

　　回忆父亲的一生，他没享几天清福，儿女都长大成人后，他却得了病。父亲在世时，我已经参加工作，但却没陪父亲出去玩过一次，细刨往事，也只记起父亲这两次“春游”，若不是单位组织出去旅游，父亲的自发的旅游只有半日，其余的时间都被土地和工作占领。

　　在网上看到一个段子，说现在的年轻人“反向”带娃，苦谁不能苦自己，孩子年龄小，以后有的是吃的，我不行，我吃一顿少一顿。虽然是玩笑话，但也是这个理儿，父亲若自私一点，懂得多心疼自己，或许还能多陪伴我们几年。子欲孝而亲不在，是为人子女的憾事，但世上哪个子女没有这种遗憾呢，总觉得来日方长，却不知世事无常。

　　人生若有穿越，我真想穿越回去，告诉父亲，嘿，大好的春光，休息几天，出去玩玩。孩子们总会长大，时代飞速发展，一代人比一代人生活幸福，儿孙自有儿孙福，为人父母，也别太苦了自己。